知青系列之: 伟人行--元江

         今天的青年崇尚名人,对于这名是怎么得来的倒都相当宽容。只问收获,不管耕耘。三十年前正是文革时期,无论老少,都不敢要非份之名,只恐树大招风,祸起旦夕。然而,青年的心总是骚动的,名人的头衔不敢去追求,伟人的行止还是可以模仿的。那时的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伟人,也不缺想做伟人的人。

         元江夹杂着赭红色的泥沙日夜不停地流,在元江县城边转了个弯,流向越南,称为红河。江对面,山脚下,有一个村庄,树木森森,叫大明安。大明安的气温比元江坝子里总要低上一两度。相传明末永历帝,一路躲避吴三桂的追兵,国破家亡,命在旦夕时曾在此村盘桓数日,故称此村大明安。

         大明安村里有个知青,相貌端正,要以伟人的行止规勒自己,留起了毛主席去安源油画中的头发,长发额前中分,顺着两耳际整整齐齐向后脑勺包过去,一件旧军装扣上风纪扣,每日黎明即起,让过些牛矢狗粪,寨内踱步。一起插队的知青以其行止怪异,问其原故,他也只是浅笑不语,同插们逐以“伟人”相称。

         伟人拉得一手好二胡。其时元江三区有个二胡圣手,(他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风靡听众时,闵惠芬大概还没有学琴呢),抽空也指点过伟人几下。伟人拉琴,虽然琴艺略输圣手,但那一副作派,却又胜过圣手。圣手拉琴,直如行云流水,身心投入,头朝前倾,上半身随乐曲摇动,偶有黏滞,摇头自责,痛悔不已。伟人却从无此自惭之相,无论奏曲子时有无滞碍之处,面容肃穆,腰板笔挺,那架子是永不倒的。回想起江总在哈佛大学演讲时,因念英文单词时打了个顿,即摇头自责,江总倒是真性情。

         伟人很少下田劳动,虽然他要模仿的那位真伟人也是农家子弟出身,但史上于真伟人如何作农活的记载却是阙如,无模自然也就仿不得。就这样,伟人也不容易,元江气候酷热,我等赤了膊还恨不得扒去一层皮,似伟人这般衣冠整齐,架子端正,少。

         伟人又写得一手好字,却不用毛笔。当年的圆珠笔还不登大雅之堂,凡正式填表,需用钢笔。钢笔也算一样奢侈用品,比如谁考上了中学(文革前,初中,高中,大学都是要考的,一如古时乡试,省试,闱试),亲朋间送一支铱金笔也就是大礼了。乡村间文书处常用的是沾水笔。一支笔杆,可以插笔尖,往墨水瓶里沾了写字。这种笔尖没有如钢笔头上的一个小圆球,就靠着尖头处的一个弯,因此极易钩纸。通常在笔尖后部有一加固铁片,使笔头略硬,便于掌控。然而有一种特殊的笔尖,前端开一缝,后部无加固,写字时,完全感觉到笔尖的弹性。下手稍重,笔尖之处缝叉开,墨水下之过多,下手轻了,墨水下之不畅。也不知伟人怎样发现的,就用这种沾水笔沾了绘图墨水,就其笔尖的弹性写出一种字体来。这种字大小有点象小楷,但字形可以象大楷和草书,单视写者的选择。字体转折顿挫,提划勾捺之间,端赖笔尖弹性的掌握。尤其是碰到一个长笔划,如撇,如捺,没有炼过字的人,用毛笔写,手腕不免抖颤,字便不好看。用此笔,写长笔划时真是意到笔到,再无滞碍。此笔在当地知青中,盛行一时。

         伟人白天通常不出工,晚上气候稍凉,即起。满室找烟头,找到十来个,便在灯下写字。伟人的字写在一种略带化水的毛白纸上,有时楷,有时草,一篇作罢,满纸烟云,铁划银勾,便如名家大幅作品的缩微。内容虽不外是录些毛主席诗词,也一般的有某人于某年某时写于某地,煞是象个样子。后来读“倚天屠龙记”,王盘山上张翠山与谢逊比武,在石壁上以铁笔作字折服谢逊,脑中即印出伟人的字体。每逢伟人来访,大家即讨他的新作看。我等也向他学,终是写不到他那么好。艺多不压身,后来进厂,有机会到设计组制图,居然象模像样地在图纸上标公差,字形整齐划一,很得当时的一些大学生首肯。

         伟人回上海了一段时间,又回到插队处,写字的热潮退去,伟人的声息小了。忽一日,消息传来,伟人在外地被抓,送回来了。说是伟人在外流窜好几个月,坐车混票,结交了一夥流窜犯,一起落网。因为他是知青,那年月知青的生活已经够底层的,政法机构懒得再追究,送回来了事。伟人在监管所待了几星期,头上生了虱子,不肯剃光头。附近几个队的知青纷纷邀请他去作讲用报告,他也就把虱子一个队一个队地传过去,直到我们大队的知青都生了头虱,剃了光头才罢休。伟人在我们队略为讲了一些他的经过,但不肯细说。伟人很认真地问我们可想知道电棍的滋味,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伟人说:“电棍碰上时,浑身骨头一下就散了架,我连妈妈都没来得及喊出来。”说完,伟人沉默了,我们也都沉默,不再问了。

         光阴易过,75年时,我们都已经在厂里上班。伟人也进了厂。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边防上打电话来,要伟人厂里的保卫组去边境领人。伟人跑到缅甸去,又给抓回来。啊,缅甸,那是“南行记”中描写的如诗如梦一般的地方;虽然在昆明是见不到“夜白飞”与“野猫子”了,在文革卷不到的缅甸,兴许依旧存有那份浪漫?那年月,外国在我们心中非常神秘,能够到外国去转一圈又回来的,是了不起的人物才能有的经历。我们纷纷去探望伟人,打听究竟。伟人在流窜时结识了几个江湖朋友,他回云南后还时有联系。有个山东好汉来找伟人,要到仰光去。伟人那不甘平凡的心跳动了起来,与那山东好汉同行。越过了边境,他们躲着村寨,一直在山上行走。那天,前面传来人声,山东好汉望小路边上的山茅草中一滚就失去了人影,撩下伟人一个。伟人倒没有碰上什么人,可是离了山东好汉,水也找不到一口,只好下山到村寨里去要点吃的。我们都听得来劲了,问外国村寨里怎样?伟人有点哀,说,比我们穷多了。伟人碰上了两缅共,那两缅共问他有没有钱,有一百块钱就可以送他到仰光,要没钱就送回中国,他们可以在边防站上领五十块钱。伟人没钱,于是就给送回来了。

         伟人还算幸运,那时全国的老百姓都给文革运动累了。革命热情已成强弩之末,大家都盼文革结束。以此之故,伟人只是给记了个过,没有进监狱。

         后来,中国的大事一件接一件,我们都随着时代在挣扎,伟人的消息断了。伟人现在该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在中国发生这么大变化的几十年间,伟人,你也曾经有过你抓得住的机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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