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系列之: 长征串连(北上篇)--元江

         网上读帖子很久了,好像没读到过讲文革串连的,很奇怪的事。 是那一代的人都不上网么?我的串连经历是很肤浅的,不过写 出来也算填补空白吧。

         六六年的夏天,放暑假前,是学生们盛大的节日。期末不大考, 不上课,随意进出学校--革命啦,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 学生们免费乘坐公共汽车,唱一两首语录歌到处传播革命。 这一年我们为了不考试而欢欣鼓舞,要到十二年后才意识到读书 的重要,争先恐后地又涌向考场。

         新鲜事天天传来。广播,传单,标语传播着千变万化的政治动向, 脑子怎么想也跟不上趟。商店换招牌,马路改名字,家里旧书 都烧掉。这是文革的前奏,叫作“破四旧,立四新”。

         接下来的变化就越发奇幻了。北京红卫兵来冲击上海市委,上海 红卫兵奋起地保卫,市委外面上海红卫兵人墙一道又一道,人墙 外面北京红卫兵绝食。面包,汽水,一车车地拉过去,都是免费 发放。

         革命,到底要革谁的命?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对革命的迷惘很快消失了,听毛主席的,无论哪派红卫兵都这样想。 记不清是哪一个人物发了话,上海最先的红卫兵成了保皇派,上海 的工人赤卫队也成了保皇派,代之而起的就是后来王洪文赖以升迁 的造反派。

         革命的旋风越来越猛烈,新组织的红卫兵成员在革命初期受到极大的歧视, 现在他们的愤怒向老师和学校倾泻。黑帮的队伍随着革命的进程不断扩大, 黑五类,黑六类,黑七类。。。

         突然间,学校里的革命出现了一个真空,学生们开始了大串联,到北京去朝圣, 去见毛主席。

         当我也机会去串联时,串联差不多到了尾声,只有步行串联还准许。

         附近几个大孩子都从北京回来了。带回来毛主席的像章,有一分硬币那么大小。 有金色的,也有红底金色的,周围的孩子羡慕不已。大孩子们总要把我们吊足 了胃口,才分给我们一人一个。马甫年纪稍长,十五岁了,去过北京,还见了 毛主席。不过,马甫说,那天早上二三点起来,拿两个馒头去天安门集中,等 到十一点左右,才远远地看见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出来。离得太远,看不太清。

         马甫问我们几个想不想去串联,“我还想去一次,可以带你们出去,不过,到 了外边,你们得听我的话。”马甫又说,“我们别去读大字报了,我们去玩玩” 马甫第一次串联时到了北京,除了见到毛主席外,所有的时间都化在读大字报上。

         六六年底,正是隆冬时节,马甫领着大鼻子,阿毛,小林,元江出去串联。 一行人早上五点动身,走到长途汽车站,打三角钱的车票到南翔。南翔火车站周 围无隔离,火车月台可随便上下出入。这时大家明白了马甫的打算,虽说是步行 串联,火车还是要坐的。想到没票也要坐火车,我们几个心里打鼓。大鼻子十三 岁都不到,对马甫说,“我们还是走路吧,坐火车被人抓住怎么办?”“不要紧, 上车后我们站在车厢接头处,碰到查票的就说我们走不动了。”马甫说:“大不了 到下一站赶我们下去,我们再走路好了。”马甫又补充,“记住,如果有人要我们 报成分,都说是工人。”

         火车晃晃悠悠来了,并不正点,月台上有票没票的一拥而上。火车又开了,沿 途停些小站。乘务员在车厢里来来回回,送水,还不时领大家读一段毛主席语 录,没有查票。马甫告诉我们,现在火车上比他上次串联时好多了,那次他们 七个人挤在厕所里几天几夜才到了北京。

         中午火车到了苏州。

         下车后,马甫领着我们四人顺着月台往车头方向走。到了月台尽头,跳下去继 续走,百把公尺后,旁边有一出口,走过出口就到了站外。这种出口,每个火 车站都有,是让机务人员进出车站用的,不查票。

         到苏州,去店里吃饭,每人都要了面,挡寒暖肚。苏州饭店里奇怪,面里 加辣油,需另付钱。一个个小酒盅排在桌上,盅内有些须辣油,也不标价。 我们每人取了两盅倒进面里,服务员过来说一盅要一分钱。我们大声学着从 “满意不满意”里学来的苏州话,“想勿落,想勿落,且面咖仔点佐料,还 要付炒票。”一众顾客纷纷窃笑。

         红卫兵招待所设在一中学校内,大教室内搭着双层铺。凭学生证登记,认好床 位,领了饭票,出门去游虎丘山。苏州应该是一个很文化的城市,但在文革中, 种种人文景观均销声匿迹,街面上很冷落。冬日下午的阳光,没有什么热量, 一点亮黄色,照在街上,照在墙上。墙上贴着些标语,句型到处都差不多,打 倒后面跟着打过红叉的名字。穿行过一些小巷时,连标语都看不到,就我们几 个在巷中走,老式路面上铺的是石板条,两边白墙灰瓦,黑漆的门堂子过一段 一个,静悄悄的,远离革命的喧嚣,好像这里没有发生文革。

         虎丘山不大,游人稀少,除我们几个几乎没别人。走马观花,看了剑池,我们 往回走。进城时天色近黑,寒风阵阵,街边每隔不远就有一烘山竽炉子(烤红薯), 看样子这就是苏州的大排档了。烘山竽特别香,甜香味随着寒风袭来鼻端,几条小 小的街道到处弥漫着这种香味。五分钱可秤一斤烘山竽,这种用来烘的山竽通常 为栗子山竽,糖份较少,比较干。瓣开烘熟的山竽,中心处象栗子,很香。

         晚上在招待所睡觉时开了眼界。同一统铺上有一夥北方来串联的红卫兵,十来个, 不知哪个省份,一律黑棉衣黑棉裤,带着红袖章,睡觉时竟都一起脱的精光,且 又自然得很,并不避人,颇为壮观。我们相互看看,很是好奇,心里窃笑,很不 以为然的。要好多年后,转过了好多地方,接触了不同文化,才学会不以一地一 时的规范去判别他人的行为。

         第二天,游狮子林,拙政院。狮子林内精雕细作,怪石嶙峋,拙政院朴素一些, 都象虎丘一样地冷落,便宜了我们这些游客。当晚离开苏州,前去无锡。还是 从机务员走的小门进站,上车,熟门熟路,那种无票乘车的慌恐感已经没有了。 少年弟子江湖老,跑码头的人心智成熟得快。临上车时,每人买了两盒苏州豆 腐乾,壹角五分一盒。苏州豆腐乾算是苏州的特产,味道是不错,就是甜了一 点。

         串联到无锡,玩得不痛快。无锡的景点在太湖边,是要坐公共车去的,但公共车 停开。我们走了很长时间到了一个叫梅园的地方,看了些亭台楼阁,算是长征串 联的一部分。对於步行而言,苏州是个很好的旅游城市,城内景点密集,容易走 到。在无锡吃了晚饭,尝了无锡肉骨头,肉骨头其实骨头很少,尽是肉,不知为 何取这样的名字。

         三天的游玩,壮了我们的胆子,都觉得这些离上海很近的城市不足以满足我们经 一番风雨的欲望。我们决定尽快北上,到北京去,据说毛主席又要接见串联的红 卫兵了。那时的青少年,对见毛主席这事看得很重。文革前一两年,中国有很多 亚非拉国家元首来访,上海通常都是到访的一站。我们门口的那条路是虹桥机场 到锦江饭店的必经之路,总见得到中央领导人陪同外宾。周恩来,陈毅,刘少奇 都见过。就是没见过毛主席,毛主席不到机场迎送外宾。马普虽已去过,架不住 我们恳求,还是同意带我们去北京。

         那天晚上的火车很慢,总是要到支线上去让车。文革中火车误点是顽疾,这要到 75年邓小平复出,任万里做铁道部长,才基本驱除这个顽疾。待在车上没事,我 们吃无锡买的开洋豆腐乾。无锡豆腐乾与苏州豆腐乾不同。无锡豆腐干大约两寸 见方大小,做豆腐乾时放了开洋,开洋是一种小虾,因此无锡豆腐乾很鲜,味道 好过苏州豆腐乾,虽然名气不大。火车慢慢地磨过了常州,镇江,到南京时已是 中午。南京是个大站,要想象苏州,无锡那样从月台上走到机务员用的门太远, 壮壮胆,跟着人流朝检票口走。没人查票,还是自己吓了自己。

         出得站就听到了坏消息。中央文革下了指示,全国串联停止,包括坐车和步行。 最毒的是接待站停止接待串联的学生。所有到接待站的学生,凭学生证所在地发 当天有效的回程车票并盖章。这章一盖,就不能继续串联了。火车站上滞留着许 多学生。

         我们几个才出来三四天,不愿就此回去,大冷的天,我们也不敢去接待站,在街 上走啊走。南京的马路比上海阔气的多,有分列的汽车和自行车道,中间还有隔 离带,可是南京的冬天比上海也冷得多,身上穿的冬装难抵南京的寒冷。一圈走 下来,天色近晚,又冷又饿,只好回头向车站走去。路上买了一种奇怪的糕点充 饥。说奇怪是奇在做法上。卖糕的倒些面浆在一个热水壶盖大小的容器内,这种 容器有好几个,然后用蒸汽吹一会儿就熟了。成形的糕从容器内蹦出,又松又软, 水壶盖大小,一口一个。75年再到南京时,想再尝尝这糕,却是找不着了,代替 的是盐水鸭子,香肚等南京有名的腌腊。

         路上又遇到一大群学生,都是想离开南京,但不想学生证被盖章的,盖了章就再 也不能在别处停留了。呵呵,这个章啊就象后来到美国来的一次性签证一样重要, 不到确实要动身,是不想它早早地盖上的。天色越来越晚,我们在车站转来转去, 了无头绪。突然,车站喇叭叫了,有一辆送红卫兵南下的专列马上要开,让还在 车站的学生马上从几号口登车。如果我们在接待站拿票,那票是跟普通客车的, 有固定车次。这种专列是加开的,全部都装串连的学生。学生们一窝蜂涌进了车 站,票也没查。三个小时后,我们在镇江下了车。

         中央文革下达的停止串连的指示,南京执行得很快,因为南京是大站并且火车在 南京要摆渡,有足够的时间清查。但小城镇就不一样了,镇江还是一样接待串连 学生。那天到的学生太多,接待工作有点混乱。我们几个被分在一家澡堂过 夜。我们到澡堂时,澡堂里还有顾客,但人已不多,我们可以每人占据一个坐位。 男澡堂里一般都有躺椅,供顾客泡澡后躺着休息一下,喝茶,抽烟,修脚,推拿 等等。这个澡堂里的躺椅上的垫子煞是奇怪,里面放的好像是沙子,靠着感觉硬 的很(莫不是镇江男子都炼金钟罩?呵呵)。澡堂子关门时,给我们每人发了两条 浴巾当被子。镇江虽在南京以南,冬天还是冷,两条浴巾过夜是肯定不行的,不 过,澡堂子烧暖气,所以也还能凑合。没承想,锅炉师傅不让锅炉烧过夜。到 的夜深时,余热散尽,冷气一阵阵袭来,我们把几个躺椅的垫子都收过来,全压 在身上,那垫子是沉,硬,冷,压着觉得累,可不暖和。熬到差不多两点,实在 挺不住,大家模黑再走回接待站。接待站那值班姑娘看我们冻得不轻,让我们在 她哪里先烤火,又去跟别处联系。到早上五点,这姑娘帮我们找到一处接待站, 有一群学生刚离开。那天晚上我们可冻坏了,到了接待站,五个人占一二十人 住的大房间,把所有的被子都取过来,三垫三盖,蒙头大睡。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我们又都饿得睡不着,派大鼻子去买早餐。镇江的大饼油条 令人印象深刻。在上海是大饼三分,油条四分,而镇江是三分钱一付大饼油条, 且饼子大,油条粗长。都说上海的地区级别高,工资高,而物价便宜,因而占 了外省的便宜。跟江苏比,上海的物价肯定不便宜,单这大饼油条就贵出一倍还多。

         在镇江这一停,就休整了五天。去了金山,焦山,甘罗寺等处玩。印像深的是 金山寺,寺内有法海洞,有水漫金山的故事,特别是金山寺塔,登临眺望长江, 顿悟“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所描写的气象。

         镇江地处江南,食物习惯已近北方,以面食为主。然又受南方美食影响,面食 做得精细且花样翻新,我们天天吃面食,也没有不习惯的感觉。只是停止串连 的风声一日紧似一日,眼看到北京去的愿望是实现不了了,只好折头返沪。

         在回去的路上,想想有些不甘心,离家近十天,才跑了这么点地方,就要回家, 回去也觉得没面子。在路上,我们商量了一下,如有可能,北上的计划改南下, 到广州去。

         从镇江到上海也快,下了车就随着大流往外走,出外时日不多,已是混得男儿胆 大吃四方,无票乘车也就不当回事。谁知在上海站却碰到了麻烦。当时上海刚好 刮了一月风暴,造反派全面夺权,新官上任,到处都要恢复秩序。同济大学的东 方红接管了火车站,严查无票乘车的乘客。我们一伙约十几个人马上被带到另一 通道,让我们进前面房子里去。我们原还以为让我们走边门出站,那知走进房子 一看根本就没有门,是个大会议室,中间拼起来的大桌子,旁边排着长靠背椅, 看上去势头不妙。马甫走第一个,看出不对,嘴里低声说跟住我,毫不迟疑地朝 房里走进去,我们也紧跟在他后面,心里打鼓似地跳。两个大学生在最后面随着 我们。马甫进了房间不停,直朝房间深处走去,似乎要到里边就坐,一行人依然 跟着,谁知马甫到了房间那头并不停下,绕个圈又朝外走,一行人走得腿顺,也 都跟着遛哒,包括那两大学生。眼一眨的工夫,马甫又回到了门口,就势朝外走, 那两大学生反倒落在房间深处,赶紧喊,“唉唉,别走,你们坐下来。”呵呵, 谁还鸟他们,出得门来,一人高的铁丝网手攀脚登,一翻而过。外面马路上车水 马龙,一派热闹景象,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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