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系列之: 走向工厂--元江

         水库上的民工由各个生产队或农场派出,个人的归属相当明显。 当大坝填土进入高峰期时,水库上五方杂处。有右派农场来的, 有归侨农场来的,有城镇居民,有各生产队的少数民族。知青 在元江是插队,不是农场,但到了水库上,自然就聚在一起。

         自从那年春节想起旧事,写了个帖子回忆知青生活,居然 起了心要写个自己亲历的知青生活系列。但是生就的懒散 脾气,读帖勤,出帖懒,磨磨蹭噌,一晃三年过去了。其 间大事不断,世无宁日,心情时时变化。看着新网友来了, 老网友又走了,吵架的仍然是吵架,逗笑的依然是逗笑, 这论坛不象社会么?虽说是虚拟。我的日子也一天天在网 上消磨。

         断断续续,好象农村中的一点事也写到头了,这一帖就写 离开农村前的一段生活吧。

         在水库上,日子已经过惯了,长期民工变短期,短期又变 长期,其间有几件大事发生。滇南71年的大地震,谭甫仁的 被暗杀,工棚下的公路上随着这些大事的发生,总有不同 寻常的军车通过。这日子好像就这么过下去了,没有了刚 到农村时的焦躁,也没有什么希望。三十多年前的中国,最 实际的生活态度是等待,改变生活轨迹的总靠意外,自 我设计的道路不但走不通,而且很危险。

         坝子里带信上来,让我们去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那时 兴这个,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是解决各种问题的场所。抓反 革命,批斗流氓,学最新最高指示,都可办学习班。就是 撤换中央,省地的负责人,也只需在学习班里完成。学习 班办过好几次了,为了打击知青中的流氓行为,为了执行 毛主席给李庆霖回信中的最新指示等等,通常都是要坚定 知青的下乡路线。然而这一次不同,有一批工矿事业单位 要来插队知青中招人。

         学习班里的气氛相当凝重,谁都知道机会难得,也都知道 不是人人都能轮到的。思想工作的调子倒是容易转,插队 农村一辈子是国家需要,进工厂也是国家需要,但到个人 表态时就有点困难。大多数都强调服从国家需要,这意思 就是愿去工厂了,也有一贯的积极分子,明说要留在农村 继续插队。这样的积极分子还是很令人佩服的,因为积极 分子在这种节骨眼上应该是有点优先权的,但如果明确表 了态,很可能被作为典型留下来。这样的人不多,有一个 陆姓同学当时是积极分子,还当真留了下来,现在大概都 还在元江做干部。

         在学习班上,知青都学习了文件,每个集体户成员也作了 相互之间的评定和自评。在评到劳动表现时,最过硬的一 条就是工分本,下乡近三年,出了多少天工是一个可靠的 量化指标。

         对知青分配最具决定作用的是老乡们的推荐和慰问团的决定。

         许多年后常读到知青故事,讲农村的支书队长怎样弄权,利 用招工招生的机会勒索财色,好象这成了一种定论。其实也 不是到处都这样,我们那次分工,基本上出工多的知青都走 了。有些地方的知青,下了乡后长期回城里呆着,到招工招 生的时候又赶回去送礼活动,自然就助长了掌权者的歪风。 这种事就象现在的腐败,收贿行贿的都有责任。

         学习班散了以后,知青回队等分配名单的宣布。那段时间, 人人都出工。

         宣布名单那天要等到晚上,白天队里安排上山扛木料。五六个 小时爬山到了老林子里。二米长一尺宽的床板,每人四块。照 说四块床板的分量并不太重,可那是刚由原木剖开的,带着水 分,这就沉了。床板用山藤捆一起,扛起走。翻着一座又一座 的山头,起先还能跟上老乡的速度,两个山头后距离拉开了。 刚剖开的床板边上不平,四块床板压在右肩上,右手扶上端, 左手插腰助力,只觉得肩头越来越疼,那木板象是要压进肉里 去。要想把木板放平了扛,一尺宽的木板,杵出肩头一大截,又 不好扛。歇肩的次数越来越多,离老乡也越来越远,只有几个 知青在一起。再到上坡时,弯着腰,把木板平放在腰背处,双 手后扶,一步步往山上挪,好象背着十字架;下坡时,把皮带 解下来,拴住床板头,往山下拖。

         行行复行行,停停复停停,我们终于翻出了山。最后一个坡下去 就是坝子了,衣服解开,肩膀被床板压肿了,一条条凹槽都弹不 起来。我们在坡顶休息了很长时间,既是累,也是想好好看看坝子。

         太阳已快下山,坝子依然白亮得耀眼,元江从坝子中缓缓流过, 坝子里错错落落点缀着一个个树丛,每一个树丛都是一个寨子。 周围的山坡光秃秃的露出红土,江水也是红的。这就是元江, 永远不缺太阳的照射,从山上看下去,似乎看得见热空气的涌动, 整个坝子好似一个烤箱。坡下停着两辆马车,如火柴盒大小,是 生产队派来接我们的。如果今晚在名单里有我的名字,我就可以 离开这火炉了,我们都在这样想。

         那天晚上,知青们齐聚有线广播的小喇叭下,等着听分配名单。 念到名字的,从此离开了农村,再教育的这一页算翻了过去,不 在名单上的不知还要在农村呆多久。

         我们队一共十一个知青,分配名单上有七个,这是七一年的九月。

         然后我们把自己养的猪杀了一头,请全寨子的男女老幼都来吃了 一顿,剩下的三头留给不在名单上的同伴。

         在名单上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哪个单位,要等最后通知才 定下来。于是大家就很关心来招工的单位了。有云南省外贸局, 在昆明,这是最好的。有云南省铁路局下的修路大队,流动性 大,但是工资高,并且有坐火车的优惠。有易门铜矿,矿工的工 作危险,但津贴高,月收入可达八十多元,是一般工厂工人收入 两倍多。最令男知青心动的还是玉溪汽车总站,如果能到那里做 司机,那可成了公路王。其它还有一些单位,大都在玉溪县,这 是玉溪专署所在地。

         随后的日子里就不用干活了,每周都有两三次送同学的聚会。在 饭店里吃一顿,然后看他们上车,看着汽车绝尘而去。这样的日 子过了一个多月,忽然就静下来了。没有新的单位来招工,也没 有说招工停了,留下大概十来个在名单上但又无着落的知青。我 也是其中一个。没有在名单上的知青好多都回了上海,我们队里 也只剩下另外一个知青,留给他们的猪早已卖了换钱。

         随后就等到了十二月底,来了最后一个招工组,和我们剩下的这些 见了面。据招工组说,今年这招工指标再不用就作废了,所以来看 看还有些什么样的知青剩下。后来我们进了厂才知道,其实招工指 标早就下来了,但厂里嫌知青调皮,犹豫不决。快到年底时,厂革 委会主任说,我们有七百多工人阶级,难道还改造不过来十几个知 青?这样才赶在年底前招了我们十二人。

         我终于离开插队的村子了,离开了那烤炉,头天晚上宿在杨武,杨 武在山上,晚上要盖着被子睡觉。想到以后到了玉溪,天天晚上可 以盖着被子睡觉,心里就高兴。我知道,今后我一辈子流的汗汇起 来,都不会有流在这块土地上的那么多。

         第二天早上,杨武雾气弥漫,太阳象一个咸鸭蛋的蛋黄,红红的悬 在空中,没有了那种致命的热力。车在傍山的公路上行走,坡边一 侧白云厚厚的堆积,似一堆堆棉花。车子停下来让乘客方便时,我 们下坡走进了云堆。

         三十年后的一天,在纽约,我牵着小元江的手从学校往家走。小元江 总有数不清的问题,黑洞,宇宙,什么都要问。那天小元江望着天上 的云问我云里到底是什么?一个科学的答案并不能让他满足,他说, 要能到云里去呆一会儿就好了。“Dady去过的,很多年以前。”我说, 小元江眼睛瞪大了,“Dady pee in the cloud。”。“Cool!”小元江叫 了起来。我的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孩子,愿你的生活平顺些。” 我从心底里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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