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系列之: 知青过年--元江

        三十年前,那应该是1970年了,我第一次不在家里过春节。当时我插队落户在云南的元江县,红河公社,大水坪大队,团树生产队。到1970年的春节时我已经在农村接受再教育八个月了。很经历了一些艰难困苦,特别是那酷热的夏季和繁重的农活。到春节的时候居然也有了喘口气的时候。

         团树是一个只有十七户人家的村寨,只有一户是汉人,是个外来户,十六户是傣族,非亲即故。团树村寨很小,于是和另一个傣族村寨合并为一个生产队,那个傣族村寨名为小寨子,但人数要比团树多得多,大约有三佰多人。而团树就是加上我们十一个知青也只有一百来人。虽然都是傣族,团树的傣族是水傣,小寨子的傣族是旱傣,又称“花妖”族。两个村寨相距约一公里,两个寨子里的人打扮和脾气却相当不同,所以两个村寨之间交往并不密切,只是算同一个经济体。倒是当年并队的时候小寨子居然同意采用团树作为生产队名字,很有点以大事小的气度。
        傣族也过春节,而且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特别是在元江,这个时候是双抢早就过了,就是晚稻也早已栽完,冬天的气候又好,树荫底下可以穿一件T恤不嫌热。

        过年前早几天就看着老乡把煮好的糯米饭放在石臼里冲,老乡告诉我们这是在冲糯米粑粑。和我们在一起玩的小仆冒(即小伙子)都说到过年的时候一定让我们尝尝他们家做的糯米粑粑。我们队的两个女知青与那些小仆少(傣族姑娘)处得相当好,她们很快学会了傣族话,我们男知青也想学,就去问小伙子,可那些小伙子教得全是脏话,没有一句正经的,因此男知青就一个都没学会。因为女知青与傣族姑娘沟通容易,知道得多些,传话给我们说过年时寨子里的家家户户都会请我们去吃饭。是队长放了话,说“这些娃儿可怜喽,过年爹妈都见不着,我们请他们到家过年吧。”

        有了这个底,这个年就容易过了。大年夜到城里吃了一顿,然后回家睡觉。集体户的厨房里连菜叶子也没有一片。第二天清晨四点左右,寨子里一片猪叫声,家家户户都在杀猪,把我们都闹醒了。自从做了农民,脱去了城市户籍,早已没有了定量供应的猪肉和食油,除了偶然到城里饭馆吃一点肉,肚子里早已是清汤寡水多时,五脏都挪位了。同室的双喜对我说:
“喂,听见没有?”
“听见了,等着吧。”
过了一会,猪叫声没了,我们又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早上九点了,三四个小伙子进来大叫“太阳晒屁股喽,还不起来。”我们六七个男知青就分头跟着他们走了。我和双喜先到老刀家,老刀是寨子里景况比较好的一家。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年。大儿子已结婚,小儿子已经说定了人家要做上门女婿的。大儿子的媳妇与我们年纪相仿,人很活泼,嘴有点瘪,满漂亮的一个傣族姑娘,我们叫她小美人。她和我们寨子里另一个叫“痕碧”的大美人是两个女知青的好朋友。我们叫他家的大儿子“大刁”,小儿子“小刁”。大刁很老实,小刁滑一点。

        进得门打个招呼,便给伺候到了饭桌边。傣家的规矩挺大,女的不上桌,只管伺候客人。老刀是个老实人,哪有我们知青那副男儿嘴大吃四方的气概,聊了一会儿见我们渐入佳境,就退席了。一会儿大刁也走了,剩下我和双喜自便。

        菜是四个,豆腐肉末丸子,煮猪肝,煮肠子,心肺菜汤。

        农民真是辛苦,一年杀一头猪,一半要卖给国家,猪头和内脏任留一样,最不合理的是还要交三块五毛的杀猪税。傣家杀了一头猪,一年的食油全都靠它,猪油肥肉都要熬成油以作一年的打算,瘦肉要放在油里一起炸并和食油一起封起来,才能在元江的那种炎热的气候中多保存一段时间。这些肉是只有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在上山砍柴或运柴的时候才能吃的,因为这要离家好几天。这样农民家过年就只有内脏可吃了。半年后,当我们知青杀猪时,供销社的干部也要来收“割头税”并收购一半猪肉,我们知青将他团团围住,红脸的拿着柴刀,嘴里念着跟傣家小伙学来的什么“巴西阿米模”,激奋不已,白脸的给他大作思想工作,从“红旗谱”里朱老忠反“割头税”讲起一直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意义”,以毛主席请来的客人的身份对他责以大义,结果他空手而回。也算替老乡们出了一口气。我们杀的第一头猪请了全寨子的人饱吃了一顿。

        酒是甘蔗酒,生产队自酿的,装在土罐里。土罐很大,一手提不起。小美人伺候得很周到,有五星级的水平,我和双喜吃的痛快时她并不在眼前,有哪个菜碗低下去了她就会给加满。特别是压酒,说只加一点点,她说好好好,双手抱着陶罐,一个晃荡就是满满一碗,脸上还带着调皮的笑容。结过婚的是不一样,后来到大美人家吃饭,大美人还正待字闺中,就不肯来伺候我们了,让她的小妹妹来招待我们,不过倒是一样周到,只可惜少了一道菜。

        一会儿甜食上桌,一种是糯米饭晒乾后用油炸的,洒了糖,真是香甜松脆。又一种是糯米粑粑,就是前面提到的把糯米饭放在石臼里冲得那种,冲好后摊平,用刀割成手掌般大小的一块块,晒乾后很坚硬。到吃时放在灶边哄烤,会发软并泡起来,状如枕头。吃起来只觉得又韧又软,别有风味。

        老刀家这一顿,吃了大约一小时,头昏昏的,肚子饱饱的。道了谢刚走出来又碰到两家来请,我和双喜分道扬镖,各赴战场。以后就是连轴转,吃了一家又一家,这一年的大年初一,从上午九点多到下午四点,一共吃了五家。每家的酒和菜都是一样的,但对于一个长久不见荤腥的青年来说还有什么美味能抵得过这样的佳肴呢?更何况乡亲们的热诚和厚道使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游子得到的一种他乡不孤的欣慰呢?

        回到住所往木板床上一倒,身子是光着的,想从吃累了的疲劳中恢复一下,无意中竟看到了自己高高隆起的上腹部,肚子里装的猪内脏怕是多过了我自己的。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平躺着能看到自己腹部的经验。

        到了今天这个年纪,发胖是免不了的,不过我也从来不想到要去注意。那一天,小元江说:“Dady, 你看上去就象Homer Simpson。”我才意识到。然后就想起了70年那一 年的春节,想起了那些傣族老乡。

        元江写于2000年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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